小樹林里踏歌聲

拓劍華

沈立英 攝

鵝池村小有一、二、三三個年級，兩個老師。馬國林老師教全校語文，司浩恩老師教全校數(shù)學(xué)。后來隊長老謝的大女子秀琴完小畢業(yè)，也被派進來，教唱歌。

紅星完小在大隊部跟前，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有。每年六一兒童節(jié)，我們鵝池村小三年級被要求去紅星完小過。我二年級時，看到要到完小參加六一活動的三年級娃娃，在練唱秀琴老師教的歌曲《歌唱二小放牛郎》。演出那天，他們都打著紅臉蛋，穿著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道道的紅線衣，邁著夸張的步伐，喊著“友誼第一，比賽第二”的嘹亮口號，去紅星完小“慶祝六一”。

終于升到了三年級，我就開始向往能到紅星完小過“六一”。“五一”一過，我們鵝池村小就為到完小過“六一”開始排練節(jié)目。今年秀琴老師教的是新歌《咱們從小講禮貌》，老師選了11個同學(xué)合唱。人員抽好后，班主任馬國林老師說：“你們回去給你爹說清，必須服裝統(tǒng)一，得買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道道的紅線衣。誰沒有，就不能去?！?/p>

當(dāng)天回去我就給媽說了，媽說：“沒有錢，你們弟兄姊妹五個，我一個人掙工分，每年還得給生產(chǎn)隊交錢，哪來錢？星期天你爹回來，你跟他要。”

爹在外地教學(xué)，在我心目中那么陌生，那么威嚴(yán)。他只是每個星期天回來，遠遠地給我扔來幾顆洋糖。我就愁，怎么敢跟爹要錢呢？我很想去紅星完小參加“六一”活動，而且都被選進合唱隊了，每天學(xué)唱歌時嘴都張得最大，聲音也是最大的。

星期天爹回來，我硬著頭皮說了。爹像我們班主任馬國林老師講課或者講話一樣，背搭著手，走過來走過去的說：“我一月28斤糧，還得攢一些拿回來給你們吃，連吃都出不飽，哪有錢？給老師說，你不參加了?！?/p>

我馬上大哭，跑到崖畔邊邊，飯也不吃，整整哭了一天。后來，我想等幾天爹媽也許會給錢的。于是，第二天秀琴老師的排練我還去，嘴張得還是最大，聲音也還是最大的。

就這樣兩三周過去了，媽還是說沒有錢。

我家院子?xùn)|北角有一棵大槐樹，一百多年了。爹每個星期天回來，總會頭抬起來看著樹，說著回家來唯一的一句話：他當(dāng)年上師范時沒有學(xué)費，爬上這棵槐樹，用斧頭砍了兩個牛軛頭賣了，才去念的師范。

這些天我就在樹下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樹上再也沒有長成像單書名號“〈 ”樣子的牛軛枝條了。好在當(dāng)時，已經(jīng)有了偷偷收購農(nóng)副產(chǎn)品的小商小販了，其中槐樹的花蕾“槐米”就是其中一種。

于是，我每天放學(xué)后，趕緊給豬割來兩籠草，鍘碎倒進石槽，就像小猴子一樣“出溜出溜”爬上大槐樹摘槐米。瘦小的身子爬到最高，用自制的倒“V”字型樹杈勾來最遠樹梢，全樹槐米被我摘了個精光。

收槐米的販子是我堂姐夫，不高，黑瘦，一雙老鼠眼睛滴溜溜轉(zhuǎn)。由于皺紋多，看起來像一直在笑。一天下午大人都出工去了，我一個人在場邊放羊，堂姐夫喊著尖嗓子來了。我提出珍貴的半毛線口袋曬干的黃橙橙的槐米，掛在了他的秤鉤上。

爺爺是生產(chǎn)隊豆腐廠的保管，晚上回來后我拿著槐米賣的錢向爺爺獻夸。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，說：“把外壞慫，連碎娃娃都哄哩。你認(rèn)不得他，但他知道這是他老姨夫家。心黑透了，等我在你二爹跟前告他狗日的。”

左鄰永峰他奶說槐米做了染料，右舍小紅他爺說槐米做了藥。盡管被沒良心的堂姐夫少算了多一半秤，又少算了多一半錢，但賣得的錢買一身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道道的紅線衣，還是足夠了。

星期天爹回來，我壯著膽高興地把錢給爹說了。爹仍舊拉著臉，說：“交上來。家里每一分錢都得統(tǒng)籌使用，不能誰掙的就是誰的。如果人人都這樣，我的工資我就一個人花了，不給你學(xué)費了?！闭f著過來從我手里拿走槐米錢，朝大門外走去。

我急得直哭，邊哭邊說：“小麗、彩鳳、寶玉、小剛家都有槐樹，他們嚇得不敢上樹，我是給豬割滿草才摘的槐米，如果我不摘，家里也沒有這些錢?！闭f完躲到麥草摞后面，偷偷抹眼淚去了。

下午爹返回外地學(xué)校去了。晚上媽告訴我，說爹把錢給了她，讓不行了給娃買去。

紅星大隊退伍軍人齊華廷的門市部貨少，媽經(jīng)常讓我用雞蛋換洋火、煤油、鹽等，可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道道的紅線衣，是沒有的。

什社公社逢十有集，媽跟隊長老謝請了假，我也和班主任馬國林老師請了假，跟著她翻溝去跟集。

開大商店的賣貨員姓米，媽說這個米賣貨員之前娶了一個婆娘，嫌愛叨叨，離了，后來專門尋地娶了一個啞巴。我就多看了這個臉上有許多紅疙瘩，不喜歡叨叨婆娘的賣貨員。他說，這幾天都是買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道道紅線衣的，沒有了。他翻著白眼，嘮嘮叨叨地說了好幾遍。

聽到衣服賣完了的消息，我跑到大商店門口的角落里蹲下，又準(zhǔn)備掉”金豆豆“了。媽一把把我拉起，走向了大廣場的扯布攤攤。什社公社這唯一的扯布攤攤賣布的不叫張連，叫何秀蘭，是媽的一個遠房表姐。最后扯了五尺紅布，二尺白布，趕天擦黑，又翻溝回到鵝池生產(chǎn)隊。

鵝池生產(chǎn)隊有個強婆娘叫雷鳳英，隊上出嫁女子的鞋墊、娶媳婦的被子、扯布裁剪衣服等，都請她幫忙縫。第二天下午放工，媽領(lǐng)著我去雷鳳英家。她先用一個竹子板板做的尺子給我量身高和胳膊、腿長，又用一截麻繩給我量腰圍，最后把我們在集上買的五尺紅布剪成紅線衣線褲，二尺白布剪成窄條條，讓三天后來取衣服。

“六一”這天終于來了，我們鵝池村小三年級合唱隊學(xué)生被班主任馬國林老師早早通知到學(xué)校，統(tǒng)一穿著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條條的紅線衣，戴著鮮艷的紅領(lǐng)巾。唱歌老師秀琴把紅紙弄濕，在我們小臉蛋上擦了擦。剩余學(xué)生由數(shù)學(xué)老師司浩恩看管，班主任和唱歌老師就要帶著我們?nèi)ゼt星完小參加歌詠比賽。

唱歌委員小琴先讓我們整隊站在校園中間那棵大桐樹下，聽班主任馬國林老師講外出紀(jì)律要求。最后，秀琴老師說：歌唱隊本來要求10人參加，但是害怕哪個同學(xué)臨時有事或者有病，我們在排練期間抽了11個人，你們表現(xiàn)都很好，但是現(xiàn)在多出來一個人。我宣布：童軍同學(xué)不用去紅星完小參加唱歌比賽和慶祝“六一”活動了。

我說：小麗、彩鳳、寶玉、小剛都去了，他們每天學(xué)唱都沒有我嘴張得大，聲音也沒有我大，憑啥不讓我去，憑啥讓他們?nèi)?？難道就因為小麗她媽是赤腳醫(yī)生，彩鳳她爹是公社干部，寶玉他二媽是隊長的妹妹，小剛他爹販羊毛有錢？說完一個冷蹦子跑到隊長老謝從新疆調(diào)回的鉆天楊苗、社員栽成的小樹林里，眼睜睜看著合唱隊10人邁著夸張的步伐，喊著“友誼第一，比賽第二”的嘹亮口號，向紅星完小走去。我卻只能穿著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條條的紅線衣，藏在小樹林里。黃軍用書包里背著媽烙的烙饃，和自留地里拔的一個水蘿卜，也沒吃。我整整哭了一天，把《我們從小有禮貌》作為悄響，小聲唱了一天。

一直睡到太陽落山，聽到參加比賽回來的小麗、彩鳳、寶玉、小剛他們喊著“友誼第一，比賽第二”的嘹亮口號，看見他們邁著夸張的步伐，在班主任馬國林老師和唱歌老師秀琴的帶領(lǐng)下，進入了鵝池村小。

我在小樹林縫隙里看著小麗、彩鳳、寶玉、小剛他們走出校門回家后，也回家了。晚上睡覺時，我脫下胳膊和褲腿側(cè)幫有白條條的紅線衣，興奮地給媽說：“今天我參加比賽是嘴張得最大，聲音最大的，還受到了班主任馬國林老師和唱歌老師秀琴的表揚，讓其他學(xué)生也像童軍同學(xué)一樣，唱歌時嘴張得大大的，聲音也放得大大的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