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的我年紀(jì)尚小,很多細節(jié)的事情都記不起來。即便此刻我的思緒是如此清晰,但忘掉的每一個情節(jié)都讓我很痛苦——那都是與祖母共處的日子。遺忘意味著自己現(xiàn)在或?qū)頍o法跟孩子講述祖母的故事,當(dāng)我講不出來時,他們將會在長久的歲月里被漸漸忘記,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故事也將會湮沒在時代的洪流里。
——前言
想起祖母的韭菜地,我的記憶里是清晰而又模糊的。我清晰地記得祖母在自己的韭菜地里辛勤的勞作,就像照顧孩子一樣,把韭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條,讓我們吃上新鮮的韭菜,而模糊的是我記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將那些嫩綠的韭菜苗栽進土里,又怎樣在日復(fù)一日的晨光暮色里,把貧瘠的土地滋養(yǎng)得如此肥沃。
韭菜地在我們院落的對面的一小塊田地里,不到一分地。這塊地與我家院落的中間隔著不深不淺的溝壑,溝壑靠近祖母的韭菜地,另一邊是一條能經(jīng)過三輪車的小路,路旁種滿了杏樹。前段時間,我回老家,看到路的中間有著車的轍印,但都長滿了雜草,許是很少有人經(jīng)過這條路,慢慢也變得荒蕪起來。
祖母的那一小塊韭菜地,給我的童年生活解了不少饞味。每當(dāng)祖母去韭菜地的時候,我就緊跟在她的身后,這樣既可以避免一人在家的孤單和恐懼,也可以給祖母幫幫忙。我提著一個籃籃(環(huán)縣方言也叫“籠”,也指小籃子,用藤條編制而成),祖母則肩膀上挑著小鋤頭,很輕,可以鋤地的那種。就這樣,我與祖母緊跟著祖母,很快就到了韭菜地。韭菜地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斜坡,都長滿了白蒿。有灰白色的,也有灰黃色,它們?nèi)~子比較柔軟,呈羽狀分裂,是春、夏季常見的野菜,也可入藥,有清熱利濕、利膽退黃等功效。當(dāng)然,也有其他的野草,但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。
要下去韭菜地,是有一點危險的。因為去就菜地的路上,有一小段非常垂直的巖壁,盡管巖壁已經(jīng)挖出了小小的臺階,但人的腳踩不穩(wěn)的話,就會跌落下去,這段距離有三米左右。韭菜地的入口處有一個扎進土里的“樁子”,這個“樁子”稍粗,被牢牢釘進土里。當(dāng)我們下去的時候,都會用繩子把這個“樁子”栓得緊緊的,扯住這個繩子才能平安的到達。
我用繩子拉著祖母到了下面的韭菜地,祖母邊仔細端詳著,邊說道:“你看這土,松得很?!彼穆曇衾飵е鴰追中老?,手伸進濕潤的泥土里,“還潮潮的,是前夜下過雨。”說著,她忽然笑了,眼角的皺紋里盛滿歲月的痕跡,當(dāng)風(fēng)掠過田埂時,韭菜葉沙沙作響,她的白發(fā)與葉片一同輕晃,恍惚間,我仿佛看見記憶里那個彎腰勞作的身影,正與眼前的祖母漸漸重合。
兒時,就是這塊不起眼的韭菜地頻繁收獲著好吃的韭菜,祖母會給它我們蒸韭菜包子,包韭菜餃子,烙韭菜餅子,這些食物在小時候都是奢侈的。
我看著祖母用鋤頭鋤著地里的雜草,鋤頭在祖母的手里變得非常的靈活,每一棵雜草被鋤頭輕輕的除掉,而除掉的雜草被我撿起來丟棄在溝壑里,也省得讓我拿回去喂羊。當(dāng)時,家里還養(yǎng)了兩只羊,一胖一瘦,一個性格蔫壞,一個性格溫和。我可會偷懶了,當(dāng)祖母問我:“除掉的雜草呢?:我說:“丟了?!弊婺敢矝]有因此生氣,而是慢慢地說:”家里的羊羔可喜歡吃這些雜草了,把羊養(yǎng)的胖胖的,可以繼續(xù)生小羊羔,賣了錢,給你上學(xué)、買玩具,買好吃的?!拔衣犃撕?,就默默地把后來所有有的雜草都放進籃子里。祖母很快就鋤完雜草了。接著,她從籃子里拿著割韭菜的刀,那把刀身早已被歲月磨得發(fā)亮,刀柄纏著褪色的藍布條,是她親手裹上去防滑的。她蹲下身時,膝蓋發(fā)出細微的“咯吱”聲,藏藍色圍裙下擺掃過沾著露水的韭菜葉,驚起幾串碎鉆般的水珠。
“割韭菜得挑嫩芯子下刀?!彼倫勰钸哆@句話,祖母輕輕分開整齊的韭菜叢,指尖撫過葉片時,仿佛在觸碰一群熟睡的孩子。鐮刀貼著地面,“唰唰”的聲響像極了老唱片機里的小調(diào),每一把鮮嫩的韭菜便整整齊齊地躺倒在泥土上。我蹲在田埂邊看她勞作,風(fēng)掀起她鬢角的白發(fā),混著韭菜辛辣的味道飄進鼻腔。有時鐮刀會碰到小石頭,發(fā)出清脆的“當(dāng)啷”聲,祖母就會停下動作,用衣角擦去刀刃上的泥,嘴里嘟囔著:“可別傷了我的老伙計?!蹦切┍桓钕碌木虏硕殉尚∩綍r,她會特意留下幾株茁壯的,說這是“給韭菜留個根”,來年才能長得更旺。
這讓我想起了五祖母家的韭菜地。她家的韭菜地在寬敞的麥田里,種的韭菜不多,但是每次去割韭菜很容易,不像祖母的韭菜地在溝壑的角落里,被一條路與溝壑包裹著,五祖母的韭菜地遠遠就能望見那一抹鮮綠。麥田翻涌的麥浪是天然的屏障,韭菜倒也長得肆意,無須精心打理,靠著天地的滋養(yǎng),也能郁郁蔥蔥。
五祖母說話嗓門比較大,割韭菜時總帶著幾分豪爽。她不像祖母那樣蹲下身子細細挑選,而是握著鐮刀大步跨進地里,手腕輕揮,“唰唰”幾下,韭菜便倒下一片,動作利落得像在收割麥子。割完后,她隨手把韭菜放進籃子里,手一提,便邁著大步回家了。而祖母割韭菜的速度有一些慢,但割下的韭菜整齊放進籃子里,連切口都朝著同一個方向。
割完韭菜回家后,祖母提前在窯洞的地上鋪好塑料袋子,小心翼翼地從籃子里捧出韭菜,將它們一株株、一捆捆整齊地擺放在塑料袋上,一捆捆韭菜真如被檢閱的士兵般挺拔又神氣。
這時,祖母會撿出一些最好的韭菜,讓我端來木盆,舀起自來水反復(fù)沖洗韭菜。祖母的手浸在涼水里,指尖靈活地挑出夾雜的枯葉和草莖。洗凈的韭菜瀝著水,放在案板上。她又麻利地切起蔥花等,為大家心心念念的韭菜餅子做起了準(zhǔn)備。調(diào)餡時,祖母總要讓我?guī)椭褂汀=瘘S的胡麻油澆在切碎的韭菜上,只聽到“刺啦”一聲,香氣瞬間爆開,混著雞蛋的焦香、勾得我直咽口水。她一邊攪拌餡料,一邊叮囑:”韭菜餡可要攪拌好了,到時候烙的金黃金黃的,才好吃呢。“
土灶里的柴火”噼啪“作響,祖母把包好的韭菜餅輕輕貼進鐵鍋里。面餅剛一觸到滾燙的鍋底,便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邊緣很快泛起金黃的焦邊。她手持鏟子,時不時將餅翻面,火苗映著她專注的臉龐。不一會兒,香氣裹著熱氣從鍋蓋縫隙里鉆出來,直往人鼻子里撲。終于,她夾起一張韭菜餅放進碟子里,讓我先嘗嘗。我輕輕咬下去,金黃酥脆的外皮“咔嚓”裂開,露出翠綠鮮嫩的餡料,真的太香了,我忙拿著韭菜餅跑進祖父的屋子里,讓祖父品嘗,祖父也是連連點頭:”你祖母做的韭菜餅越來越有味道了?!?/p>
思緒漸漸被拉了回來。前幾天回老家,我特意去了韭菜地,站在田埂上,風(fēng)裹挾著塵土掠過耳畔,眼前的景象像一記重錘——曾經(jīng)被祖母侍弄得肥沃的土地,如今長滿了雜草與白蒿,幾片蔫巴巴的韭菜葉從雜草堆里探出頭,像是垂暮老者稀疏的白發(fā)。
恍惚間,我仿佛看見祖母佝僂的背影在韭菜地里晃動,可再睜眼,只有野草在風(fēng)中搖晃,在”沙沙“聲里,再也聽不見她那句“等韭菜長高了,給你烙韭菜餅子吃”。
臨走時,我彎腰拔了幾株野草,想給韭菜騰出點地方,卻發(fā)現(xiàn)盤根錯節(jié)的雜草早已霸占了整片土地。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,與記憶里祖母勞作的身影相逢又分離。原來時光遠比野草更無情,它帶走了精心照料土地的人,卻任由荒蕪在歲月里瘋長。只是,每當(dāng)風(fēng)起時,恍惚間還能聞到若有若無的韭菜香,那是藏在心底永遠也拔不掉的牽掛。
作者簡介
王鵬飛,筆名小麥子,九四年生,甘肅環(huán)縣人。中國詩歌學(xué)會會員、甘肅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西安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慶陽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?,F(xiàn)為陜西大唐文化藝術(shù)社副社長、主編。作品散見于《美文》《長安詩刊》《雁塔文藝界》《環(huán)江》《中詩報》等。